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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说《管锥编》的书名
2002-08-18  作者(来源):[暂无]

说说《管锥编》的书名

李洪岩

  钱锺书先生去世后,常有朋友问我:钱先生的学问到底有多大?为什么许多读书人那么如醉如痴地崇拜他?我说,这个问题回答不了,不过,可以讲一讲“管锥编”这三个字的涵义;通过这三个字,你可以去体会一下钱先生的学问到底有多大。

  《管锥编》是钱先生的学术代表作,1979年8月由北京的中华书局正式出版。当时共出版了四册,后来又加上一册订补,共五册,大约有一百万字。这部巨著出版至今已将近20年了,但不要说读懂,就是通读一遍的人,恐怕也并不很多。原因很简单,这部书实在是太难读了。不讲正文,只讲书名“管锥编”三个字,一般人恐怕就很难明白其意思。

  按我的理解,“管锥编”至少有三层意思。

  第一,暗藏着“钱锺书”的名字,是“钱锺书集”的意思。原来,钱锺书的笔名叫“中书君”,而“中书君”是“笔”的意思。中华书局出版的《谈艺录》补订本第566页说,唐代文人韩愈曾经以“中书君”代指“笔”。“管锥编”的“管锥”二字,也是“笔”的意思。翻一翻韩愈的《毛颍传》、《新五代史·史弘肇传》,就知道“笔”还有两个称呼:“管城子”、“毛锥子”,简称作“管”、“锥”。这样一换算,我们就明白“管锥”原来就是“钱锺书”的意思了。

  这里须注意两点:一、钱锺书是以笔的名字作笔名,又以自己的笔名换算作书名。这一点,除他之外,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人了。二、笔是用来写字的,换言之,“笔”的特点就在于“锺书”,而“锺书”与“中书”同音。汉代学者刘向校雠中秘藏书,有所谓“中书”、“外书”的区别。所以,“管锥编”这三个字大概还暗示有读尽天下秘籍、考清学术源流的涵义。

  第二、“以管窥天,以锥指地”的意思,既表示自谦,也表示自有一方天地。据《庄子·秋水》记载,魏公子魏牟曾经教训思想家公孙龙说:“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直用管窥天,用锥指地也,不亦小乎!”意思是说,你琐琐碎碎地去辩论,真好比是用竹管去看天,用锥子去量地,不是太渺小了吗?这样一个比喻,在《说苑·辨物》、《史记·扁鹊传》、《韩诗外传》等古籍中也运用过。钱先生借用这个典故,是说自己的书不过是“以管窥天”而已。基于这个认识,他曾经表示,《管锥编》的英文译名可以叫做“有限的观察”,再加个副标题:“关于观念与文学的札记”。

  不过,这里又含有自成一家、独得其乐的意思。《庄子·秋水》里说,井底之蛙不知道井外的世界之大,却独占一坑水,独据一口井,自得其乐。钱先生反用这个典故,实际上在自谦中含有自负。钱先生的号是“槐聚”,原本出自元好问的两句诗:“枯槐聚蚁无多地,秋水鸣蛙自一天。”也正印证了这一点。

  第三、“以具体显现共相”的意思,表示的是一种方法论。“管”、“锥”是具体,“天”、“地”则是共相。所谓“以管窥天,以锥指地”,从方法学的角度看,就是通过对许多具体微观问题的阐释,来揭示一些宏观的理论性问题。换言之,就是试图从眼角眉梢看情感、从麦浪麦梢察风向。我们常听人说的“全息理论”,就是这个意思:从手指头偏能看出心脏病。我在《钱锺书生平与学术》中说过,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,是体系化方法,看出了春天;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,是具体显现共相的方法,也同样能看出春天。但是,后者有了形象,有了具体的事物,比前者多出一些东西。钱先生的《管锥编》,就是后一种形式。它不是没有体系,而是一种蕴涵在具体中的体系。假如“体系”垮掉了,形象、具体的事物、材料等等,还会存在,不至于像黑格尔体系那样“死狗般地”被抛弃。老黑的体系垮了,剩下的也还是些具体的东西。所以,钱先生说过,他采用的是现象学的方法。什么是现象学的方法呢?我理解就是“以具体显现共相”。有学者曾经论述钱先生的“单位观念史学”方法,有学者说钱先生的方法是“以实涵虚”。我想,“管锥编”的书名对此均有所暗示。

  《管锥编》这部书,可以说是字字都由戥子称出,仿佛诸葛亮布八阵图,暗扣儿甚多。读者稍不留心,便陷入文字的迷误之源。讲了“管锥编”三字的涵义,读者对此当会有所体会。据我所知,对“管锥编”三字进行解释的,有夏志清、柳存仁、高阳、陆文虎四位。我这里的解说,就参考了他们的文章。不过,要想更加深入地体会《管锥编》的妙处,体会钱先生学问的博大精深,绝不能仅仅靠别人的解说,而必须去钻研原著。

 

 《管锥编》是笔记体吗

 

  在钱锺书研究中,有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,即认为《管锥编》是笔记体。这种观点,都被人说烂了,特别是《管锥编》的英文译名,更加深了人们对该书“札记”、“笔记”的印象。它似乎已成为不可更改的定论了。笔记体嘛,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体系喽。而且,在蒋寅看来,《管锥编》不仅是笔记,而且是二流笔记,距一流笔记如《日知录》,还差得远,因为后者毕竟是“大师之作”,“对中国历史、文化的反思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”。《管锥编》只是“沿袭了顾炎武等人学术笔记的路子”而已。

  实际上,“笔记”在汉语中有其特定涵义,不能与英文的“札记”随意比附。仅就汉语的特定涵义说,我认为《管锥编》并不是笔记体。

  从传统观点看,中国人著书立说在形式上的最高境界之一,是“博征其材,约守其例”。换言之,带着镣铐跳舞,跳得还要很轻巧。这种思想,大概导源于《春秋》。孔子说:垂之空言,不如见之行事。就是说,与其写一部讲大道理的理论著作,不如写一部具体的历史,将大道理大理论蕴涵在具体的史实当中。但要写史,就需有写作的体例。《春秋》有五例,笔则笔,削则削,约其文辞而指博,严格得据说子夏之徒都不能赞一辞。从此,所谓“例”,就成为了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大问题。对“例”的讲究,其基本精神和古人在作诗上的境界是一致的:既要充分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,又不能跑韵。而末流则往往顾头不顾尾,或表达了思想感情而泄韵,或为了押韵而制造感情。只要看柳诒徵《国史要义·史例》便能了然一二。当然,历史“进化”到今天,各路草茅名士早已不屑斤斤于此。

  那么,中国的笔记有没有达到这个境界的呢?没有。笔记在传统中国人那里不被视为正规著作,其特点,就是不拘体例。也许正是因为它不拘体例,才不被视为正规著作。所以,像《日知录》,体例在笔记中堪称是最严整的,但比起正规著述,还是比较灵活。此外,笔记什么都可以写,并非用来笺证古籍,在材料的采用上也不要求一网打尽。

  将笔记的特点与《管锥编》对照,就会发现后者与笔记是完全不同的。钱先生是写作方面的完美主义者,欲将写作方面的各种能事(材料、文辞、体例等等)集于一身,并特别喜欢因难见巧(这才显得本领大)。所以,把《管锥编》与结构松散、内容随意、不大讲究修辞的笔记相提并论,钱先生大概不会认同。《管锥编》真正做到了“博征其材”,每一类材料尽量一网打尽,以至不惜过后进行“补”、“订”。然后是“约守其例”,体例极其严整,从遣词造句到布局安排,都费尽苦心,绝不失体破例。甚至什么情况说什么话,用什么字,引什么文,引长引短,都异常严谨。它的文字一律以笺释古籍的形式出现,每段都借着古书上的若干字句引起,以“按”字划界,毫无例外。现当代学者,则几乎不见姓名。有时标示“偶睹”、“近人”、“参观”等字样,无不蕴涵话外音。如此严整的体例,是笔记中所看不到的。所以,即便硬往古籍分类上比附,这种著述形式也不是笔记体,而是注疏体,其例最近解谊、义疏,故、训、传、说、记、注、解等等散布其中。此外,《管锥编》极其讲究修辞,这也是笔记所不具备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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